泰山是屬於一個人的?這話聽起來未免有些離譜。但是,正像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說的秘密一樣,一座山屬於一個人,也一定有不為人知的原因。 相傳倉頡造字的時候,就專門為泰山造了一個岱 字。《說文》道:“岱,太山也。從山,代聲。”然後又更詳細地解釋說,岱,就是泰山的別稱,也叫岱宗、岱嶽。於是霸氣的泰山就有了自己專屬的字,這個字形象地表達了泰山的偉岸、雄渾和氣勢。 當然,倉頡我們不可能見過,但是他用心造出的這個字,乘著歷史的小舟劃過文化的長河順流而下通渠,早已經如雷貫耳、聞名遐邇了。傳說中的七十二位賢帝前來泰山封禪的故事,就是其中的華彩樂章。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記者十有二焉,昔無懷氏封泰山,禪云云;羲封泰山,禪云云;神農封泰山,禪云云;炎帝封泰山,禪云云;黃帝封泰山,禪亭亭;顓頊封泰山,禪云云;帝嚳封泰山,禪云云;堯封泰山;禪云云,舜封泰山,禪云云;禹封泰山,禪會稽;湯封泰山,禪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禪社首,皆受命然後得封禪。” 這一個個先賢們,在山頂聚土築起圓形的凸臺以祭天帝,在山腳下的小山上積土築起方壇以祭地神……數千年延續下來,泰山變成了一座帝王之山。“泰山安則天下安”,泰山成為一種不可言說的國運穩定的象徵。 然而我講的是泰山下一個平凡人的故事。主人公與帝王將相沒有任何關係,卻與我的生命息息相關。 1948年的秋天,一群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小夥子,背著鋪蓋卷從泰山腳下走出,他們平均年齡只有十八歲,是一群懵懵懂懂的年輕人,他們有的姓夏,有的姓賈,有的姓許。在剛剛解放了的泰安城,他們是一群有文化的青年,他們打破了好男不當兵的傳統慣例,成群結隊地走向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醫護學校,在經過了短短半年的速成培訓之後,成為了一名醫生。他們隨著浩浩蕩蕩的南下大軍,登上了開往南方的鐵皮列車。 六十九年後的今天,當我寫著這篇回憶文章的時候,這夥人已經全部離開我們去了天堂空氣清新機。不過即使他們現在仍然健在,我也不會把他們一一認出,我只是對其中的一位特別熟悉。他給自己起的筆名裏有一個岱字,那是他南下的時候,從故鄉大山上扯下的一枚文字,他把它別在了胸前。我是後來從他抽屜裏的一塊石頭印章上讀到的,上面的名字叫岱峰。 雖然那時候距離我的出生還有十六年時間,但是他已經命中註定將會成為我的父親。 他走過四川、重慶、湖北,最後落腳在了湖南省湘潭市,那裏有一座前蘇聯援建的中國最大的兵工廠——282廠。如果不出意外,他會像很多人一樣,在詩情畫意、煙雨蒙眬的南方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可是他卻沒有。離家之際他就定下了婚約,那時候我十九歲的年輕母親正在距離泰山十裏的地方、一個叫十裏河的小村莊,等待著父親的花轎,等待著時光的流動和我們這群兒女的出生。 人生就是這樣奇妙,不管走了千裏萬裏,泰山只用一枚文字,就拴住了他遠走的心。 從1948年離開泰安,到1969年自湖南重返山東,父親在南方一共生活了二十年。他是在南方的煙雨裏度過了自己完整的青年時代。時光的塵埃已經淹沒了往昔的一切,我已經不知道當初喜歡打籃球、跳舞、寫詩、熱愛生活的醫生父親,是如何的瀟灑與風流倜儻。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 MYOB,即使後來我長到了四歲,但也實在記不得那時的一切了。父親的青年時代,在我記憶裏是一片空白。 成年後的我在父親的一本陳舊的硬殼日記本上,讀到了他當年寫下的一首小詩: 四川人說, 四川有座峨眉山,離天只有三尺三; 湖北人說, 湖北有座黃鶴樓,樓頂還在天裏頭。 三十歲的父親激情滿懷,1960年元旦的陽光在他臉上映照出迷人的光彩。父親奮筆疾書: 我又何嘗不愛自己的故鄉呢? 富饒的土地雄偉的泰山 蒼松翠柏萬紫千紅 黃鶴樓怎及唐槐漢柏 返老還童延綿千年 峨眉怎能與五嶽之尊相比 噴雲吐霧瞬息萬變 日日觀峰觀日出 涉洋過海前來觀瞻…… 泰山成了父親心中的砝碼,放上去,能翹起所有的思念。在時光的某個節點上,這架天平終於傾斜了。一種不可抑制的思念,讓人到中年的父親做出了一個令人不解的決定:回故鄉去! 正是基於這樣一種信念,獨身南下的父親終於歷經艱難,攜妻帶子一家五口,千里迢迢從湖南調回了山東的一家兵工廠。儘管兵工廠坐落在沂蒙山,但是在父親的心中,畢竟離泰山又近了一步。 我在湖南出生並長到了四歲,跟父親回到山東老家,並在距離故鄉三百里之外的大山裏長大成人。直到二十三歲我學成畢業,才真正回到泰安小城,回到了泰山的懷抱。 期間,我每年都會跟隨父親回到故鄉走親訪友,但每次都是來去匆匆,故鄉的樣子是模糊的;唯有泰山的模樣是高大的,需要仰視的。但是當我真正踏上故鄉的土地,真正回歸了泰山,卻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親近。我想泰山一定是沿著父親的血脈抄近路走來的,在母親的童謠裏,在一直未曾改變的鄉音裏,泰山的根須一直生長著,它不是飄在空中,而是以不可預見的姿態,埋進我的經絡之中。 泰山於我就有了更多實際的含義,我在泰山下安營紮寨、成家立業、娶妻生子,陪伴年邁的父母頤養天年。老父親經常拄著拐杖,推開我家朝北的窗戶,與泰山十八盤遙遙對視。 在繁忙的工作之餘,我會偶爾動一下念頭,想和父親好好談談,想為他這樣一個平凡的小人物寫一部傳記。我總以為自己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機會,我計畫抽出一段長長的時間,和父親好好聊聊。然而一次不期而至的腦血栓,讓父親倒了下去,在ICU病房待了十三天後,年邁的他和魔鬼達成了共識,以放棄語言和肢體的活動,換回了殘缺的生命。在躺了兩年之後,父親帶著一生的秘密離去…… 平淡無奇但卻安定的日子離我而去,生命中不可預知的災難接踵而至……直到有一天,泰山埋葬了我夭折的子嗣,埋葬了我年邁的父母之後,我與泰山一下子就有了血脈聯繫。那裏有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骨,我成了這座山的一部分,成為那裏的一捧土、一粒塵埃。 埋葬著我的祖先、埋葬著我的父母的泰山,終將會埋葬我的骨灰。泰山從未如此具體地和一個普通生命親近。這是我父親的秘密,也是我個人的秘密,生命中的種種預言全都寫在裏面…… 九年前,不惑之年的我,像當年出走的父親一樣離開泰山來到泉城。仿佛這樣的出走,正好測試泰山在我生命中的分量。離開之後才發現,泰山離我卻越來越近了! 我是空著兩手離開故鄉的。像父親一樣,我也只帶走了一個名字。當你打開電腦,在網路中碰巧遇見“天下第一山下”這個稱謂時,不要詫異它的怪誕,它其實是別在遊子身上的一枚泰山的標誌。 每週週末,我都會開車穿越泰山,回到故鄉泰安;週一一早,又會穿過泰山,回到泉城。在這條不足七十公里的山道上,我從山南到山北已經走了四百多個來回。我對泰山的親近,已經深入骨髓。 見慣了夜色蒼茫和晨曦初照,泰山終究成為了一個人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