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前52年(漢宣帝甘露二年),南郡秭歸縣寶坪村,又降臨一個小生命,她就是日後“顏壓群芳千年底,褒傷眾雲結不齊”的王嬙,又名王昭君。 中南第一瑰麗高峰神農架無私地為香溪河淌下乳汁,滋潤著千年奇葩,曠世女士脫髮嬙紅。而昭君的十六載深閨修持,一旦出閣便竭盡了這方風水浮華,只因之後再無比肩齊眉者。 我拜謁過這個地方,如今稱謂湖北省興山縣昭君鎮昭君村。發源於神農頂的香溪河九曲十八彎從村前流過,神似烏紗般的帽兒山王家崖雲霧繚繞,娘娘泉清泓潺潺,翠樹黃蕊簇擁闊院黛瓦,一尊3米高的漢白玉雕塑張揚著昭君堅挺飄逸、超群深邃的風姿。步入昭君宅,我仿佛看到後花園童稚靚女清純的身影,又似乎聽到撫琴臺上昭君纖指撥弄出的幽谷鳴鳳。驀然回首,只見漢元帝欽差入第奉選招美娘入宮的聖諭;引頸側身,再聞母女惜別嚶嚶泣聲。 嗟歎王穰五尺漢,難卻憐女入宮關。傳說昭君父親是個微吏,聖命不可違,儘管發出了“小女年紀尚幼,難以應命”的呐喊,也無濟於事。又說王穰是平民,居僻壤、耕薄地,拉纖渡生,在皇權國威面前,黎民也只能以淚洗面,詛咒心底。想來也是,自從人類分化貴賤後,誰人不恨皇天子,無奈不出陳勝人。 一個山花爛漫的春季,一個低鳴嗚咽的早晨,昭君惜別父母兄弟,在宮差的敦促下,步步回首登上香溪河邊的龍鳳船,入長江、逆漢水、過秦嶺,曆三月、走阡陌、進長安,作了掖庭待詔。 可恨畫師毛延壽,狐假虎威貪狴犴。在向漢元帝呈報各宮女的畫像時,收受賄賂,凡獻以金銀者,皆繪以嬌容;凡自持高節者,多平庸顏痣。扼腕正氣美嬙娘,空寂冷宮千日長。不過也正從另一側面彰顯了昭君人格之美。正如清代詩人吳雯《明妃》詩贊: 不把黃金買畫工,進身羞與自媒同。 始知絕代佳人意,即有千秋國士風。 人的命運往往都不是自己主宰的。 漢高祖劉邦為子孫打下百年基業,面對北方強悍的匈奴,創造了“和親”外交。可歷史往往給人幽默,“白登之圍”差點丟了性命,這不能不說是對高唱《大風歌》者的極大諷刺。更滑稽到家的是到他的十一世孫劉奭漢元帝時,面對四分五裂的匈奴,竟對幾近投降的呼韓邪單于“和親”,結果演出了幕“送美人、死相思”的悲劇。 且看《後漢書》記載::“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禦,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於失信,遂與匈奴。”在此,昭君之美躍然紙上,但其內心的痛苦,失情別戀的憂傷決非“悲怨”二字可以了得。 首先聲討漢元帝,視草民為玩物,打著“和親”的幌子,幹著軟弱縱帝的勾當。縱觀歷史,強兵方能止戈,能戰才能議和。他把良家女子代公主送入虎穴粉飾太平,卑鄙至極。 其次,再笑劉奭貪色無義,見昭君美豔,幾生懊惱,殺了毛延壽,鬱鬱憂思,幾個月後便在榴花耀眼中嗚呼哀哉! 還是宋文豪歐陽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言辭犀利,分析中肯:“雖能殺畫工,於是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萬裏安能夷狄?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誇”。如今仍震耳發聵。 我曾想,為什麼昭君甘願出塞?那是封建皇帝害了她。要不作白首宮女,要不作田野之雀,她選擇了後者。可歎在帝王專制的魔掌下,無論怎樣對一個弱女子來說,命運都是註定悲愴不二。 又是一個春暖花開的時節,塞外卻是寒風凜冽,送親的花車騎隊蕩起黃沙滾滾,大漠無邊,越走離家越遠。昭君“低回顧影無顏色”,“淚濕春風鬢角垂”;“含情欲說無語處,傳與琵琶心自知”。 信手彈一支《塞上曲》,淒淒慘慘戚戚,群飛的北雁,羨其美豔,驚其心痛,個個翅不扶搖,淒落馬前鞍後。“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 對於落雁的場景,千百年來,人們過多關注昭君的美貌,寄雁於驚容。在我看來,那是自然界生靈的共鳴,其時的悲情也許只有偶遇的大雁“講”的清楚。 儘管日後呼韓單于封昭君為“寧胡閼氏”,儘管他們生下一子伊督智牙師,但昭君的思鄉、思親之情割不斷,理還亂。她的一首《怨詞》剖露了心聲: 秋木萋萋,其葉萎黃,有鳥處山,集於苞桑。 養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雲,上游曲房。 離宮絕曠,身體摧藏,志念沒沉,不得頡頏。 雖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獨伊何,來往變常。 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進阻且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 天有不測風雲。又一次命運打擊襲向昭君。西元前31年,呼韓邪單于逝世。時昭君又面臨一倫理情感的決斷,按胡俗,大閼氏長子雕陶莫皋繼承了單于職位,王昭君則需嫁雕陶莫皋為妻。強忍著思鄉悲痛,昭君上書漢成帝:“臣妾得備身禁臠,謂身依日月,死有餘芳。而失意丹青,遠竄異域,誠得捐軀報主,何敢自憐?獨惜國家黜涉,移於賤工,南望漢關徒增愴結耳。有父有弟,惟陛下幸憐之”。但思鄉歸鄉的意願盼來的是“從胡俗”冷酷無情的回答。 荒漠長夜撕心扉,何時歸梓侍父日。又是一載煎熬,王昭君為雕陶莫皋生下二女,35歲花季,帶著鄉愁幽怨長眠於大黑河畔。 望遠故鄉長相憶,黛眉細腰嬌無力。 柳絲芳草萋,撫琴淚眼迷。 一曲昭君怨,訴己思鄉情。 何時能歸來,仰面風淡輕。 我向來不屑於“昭君是民族和解使者”、“功名衛霍同”的“鬼”話。那是阿Q精神勝利法,是皇帝老兒“鎏金”的廣告。遠未讀過秦始皇和親的書,但他統一了六國,從未聞過漢武帝和親的事,可他令匈奴聞風喪膽。反看漢元帝呢,他毀了“良家人”昭君的一生,他傷透了國人的自尊,也丟卻了本不應是劉家世襲的旗幟,僅僅在他身後40年,其內侄王莽便輪流坐上了“龍椅”,敲響了西漢的喪鐘! 我特意去過呼和浩特拜謁昭君“青塚”,心情格外崇敬和哀傷。 我崇敬王昭君對命運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 我哀傷那遠離父母,淩遲心肝的親情,離家別土、盼望歸根的鄉愁,去國無依、狐死首丘的心願! 蕭瑟淒涼中,我和杜甫共鳴長歎: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