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意退盡,秋意來臨。 在千多年前,也是秋色襲人的時候,唐代詩人王維於山間結廬小居,看秋風秋雨涼爽宜人,就寫下詩句“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還有不少名家大師,也慣於吟金風、誦秋月,或文、或詩,寫出自己對秋的感懷。而我每讀到寫秋的詩文,總要閉上眼睛,細細地品上一品,讓這受人讚賞受人傷懷的秋意,在心間忽忽地繞上幾匝。但總是品不透,品不飽,品不到十足本地快遞。 心想還是離開這打滿了防盜閘極欄的補丁,一年到頭冷冰冰的水泥鋼筋叢林,親自到鄉間走一走,讓飽含秋意的風味浸潤到身體的每處肌理,把這秋嘗個飽、看個透、賞玩到淋漓盡致。 父母還住在鄉間的老宅裡,老宅在老家小鎮的南市梢,臨河而居,河對岸即是大片農田。有時,讓父母到城裡住幾天,他們總說住不慣,說氣悶,沒有鄉下愜意,說是老宅子依鎮傍水,老倆口逍遙自在,這是神仙也換不來的日子。 好嘛,我就在這“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的時候,帶上妻與子,和父母一起過過“門對綠田,戶迎碧水”的神仙日子。 這是我出生成長的地方,現下再來住住,就有許多的童年記憶浮現下腦海。記得幼年時,假如在河裡游泳後上了岸,被蘆葦風一激,不自覺地打個冷戰,哆嗦幾下,那就表示秋來了,明天下河游泳可能會被姆媽阻止,甚至還會讓我穿上我不想穿的長袖襯衣和長褲。 秋天的來臨其實不是什麼好消息。在幼年的我看來,是預示著要加緊做完還沒寫完的暑假作業,等著不想來卻偏要來的開學日子。到了成年後,每到秋季,才恍悟大半年已經過去,回頭算算,今年的成績又是寥寥無幾,心裡會想,為什麼童年時的一年會漫長地總也過不完,而現下的一年又是如此之短的一個春節接著一個春節。 秋意的來臨是明顯的,有時是沒有預兆的一陣風,或是一場莫名的雨。前幾天刮了兩天的北風,到了夜間就感覺到“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的意境了。秋意是來了,又是猶猶豫豫的,在白天時還帶了點暑氣,不管有事沒事,背心裡總是汗漬漬的,總想著來罐冰啤降降溫Dr. Liao Sheung Kwan。 還好,今天早晨的一場雨是典型的秋意十足,下得夠涼快夠干脆。在我似醒非醒的時候,聽到院子裡爸媽的說話聲。爸媽總是保持著他們的習慣,每天天剛亮時,就要起床了。 姆媽說︰“下雨了。”沙沙的下雨聲和風吹樹葉的聲音混在一起,假如不是親見,是分辨不出來的。我側耳聽著,偶爾能聽到粗大的雨點打在檐上的啪啪聲。 爸爸說︰“入秋時候落早雨,嚇(ha)小鬼(ju)。”意思是秋天早晨的雨下不長,一會兒就得停了。 姆媽說︰“一陣秋雨一陣涼,要把秋衣拿出來晒晒了。” 爸爸說︰“天氣預報說明天是晴天,明天晒。” 我推推還在熟睡的妻,說︰“下雨了。” 妻嘟囔著︰“下吧。” 果然,老爸的經驗是有效的,在我起床後雨就停了。站在院子裡,伸著懶腰,呼吸著秋雨後的空氣,空氣裡沒有春雨後的那種靡靡,也沒有夏雨後的潮潤,而是清爽的、冷靜的,輕輕地吸上一口,整個人就像是沖了個涼水浴一樣。 不自覺地撫了撫起了雞皮疙瘩的裸露在外的小臂,看裊裊兮的秋風吹落了院牆外銀杏的黃葉,飄在河面上,一張又一張。太陽從雲層裡透了出來,在銀杏樹底下,能數到一絲一絲的漏下來的陽光。 我家門前的一段河裡,父親圍起了一圈,左邊種上了菱,右邊種了藕。菱葉長得正茂盛,深綠的顏色、透著油光,想來是“濁水菱葉肥,清水菱葉鮮”的緣故,風吹過菱葉,略見有幾朵晚開的小白花點綴其間。荷葉大都是綠的,有一株是新發的嫩葉,而還有些已經枯了,父親說今年是第一年種藕,不會長蓮蓬,那就賞過翠綠的見之則心喜的荷葉後,“留得殘荷聽雨聲”吧。 河對岸是很大一片莊稼地,有些是還沒有長足的黃豆田,還帶有綠意,有些已經完全枯黃的玉米地裡,隱約可見有老農在收著玉米棒子。要是耐著性子多看一會,就能見到被老農從地裡趕出來的某種不知名的大鳥,呱呱地叫著,撲向另一片玉米地。在莊稼地的盡頭有一片竹林,不時的有鳥群飛起又落下,盤旋不去。 我站在籬門口,迎著間或露出一臉的太陽做了幾下操,依稀聞見不遠處我表姐家裡那棵大桂花樹上飄來的桂花香,有點甜、有點幽然。假如我的靈魂能離體,假若靈魂輕如片羽,那一定會循著花香的來路,去到這清香的源頭,在枝間蕊間,嬉戲又纏綿。 院內也有花,院牆上爬了一株正要進入第二季花期的金銀花,蔓延開的藤上有上一季開謝的殘瓣,也有新發的白色花苞,還有綻放的金花。葉片上凝結著水滴,是早晨那場秋雨的痕跡,折射著陽光,閃亮閃亮的。花叢裡有幾只蜜蜂,飛進飛出,采著準備過冬的秋蜜,有一只蠢笨的,繞著我飛了一圈,又毫不遲疑地飛去了。 金銀花的藤,沿著院牆伸到了一棵桔樹上,纏上了一枝旁出的樹枝,已經掛上的核桃大小的青色橘子,倒像是金銀花的果了。桔樹底下,種了一溜的花草,有杜鵑、芍藥、朱頂紅,已經焦葉的郁金香,能染指甲的鳳仙,還有幾株揉捻葉片能得清涼的薄荷CCIBA。 姆媽喜愛伺弄花草,院內的空地,院外的河沿,除了種些家用的菜蔬外,都種上了各種花木,院內的牆邊,還有一排大大小小的盆花,也是常開常青。她就像是個園藝師,在巴掌大的空間裡,於芥子中納須彌,見之如植物園,自成一番天地。 姆媽見我得空,讓我把大大小小的花盆搬到檐下,以避夜間的霜露。院牆到屋檐下,也沒幾步路,可不停地彎腰直腰,又勝在花盆數量多,竟讓我的腰肌略有發酸。移好以後,我看擺得不稱意,又折騰了一番。把與我比肩的鐵樹挪到外側,把一堆相同種屬的蘭花擺在一塊,如君子蘭、紫羅蘭、蟹爪蘭、一葉蘭、蝴蝶蘭,按著高低列隊。又把吊蘭用鐵絲掛在空中,把生了花苞的瓜葉菊移到了室內,把耐寒的鵝掌、龜背竹半露在檐下,如果下雨的話,正好能接到檐上流下的“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的天雨水。 唯有一缸與屋檐齊高的四季桂,憑我的氣力竟也挪不動,姆媽來驗收時,說讓它去,凍不壞。又說鐵樹經不得霜,要擺最裡側,又指導我把一些她說了名字,但我沒記住的花草按某種次序重新擺放,這裡面肯定有某種學問,卻是我領會不到的。 在這微寒的秋意裡,把這賞花的雅意與粗俗的力氣活完美地交融在一起,搬花至額角出汗,揮手擦汗間,在世事歷練出的浮躁惶恐的心緒漸漸平複,趨於平和。在人世間的責任與負擔好像就在汗滴之時,輕輕放下,識海內的靈魂又恢復了天真的活潑與空靈。在剎那間,心神契合進了某種神祕的道,聞之而欣喜,又好像是悟了世尊拈花之舉的迦葉尊者之破顏一笑。 心靈放空後再看這秋意盡染的景色,多了一分明亮,一釐清透。略有點霧霾的多雲天,也顯得氤氳繚繞。遠處傳來的羊啼犬吠,也像是符合樂律的此起而又彼伏。 姆媽見我閑得兩眼發直,又給我安排了一份工作。在籬門外的河沿,有幾級砌到河面下的磚階,磚階的右側,是兩株向日葵,磚階的左側,是一棵香桂樹。我的工作就是給香桂樹修枝。 這棵香桂樹,已經種了二十年了,因為對著大門,怕樹高擋風,所以年年要修枝。至今不過一人多高,卻長得其圓如球,姆媽的要求就是按著原來的球形,把長出的嫩枝剪掉。這倒不是什麼精細活,拿一把花木剪,的幾下就成,但我磨著洋工,覺得工作不分貴踐,都要慢工出細活。 邊領略著秋意,邊修剪著樹枝,剪破的葉傳出陣陣奇香。這種香葉是可以入菜的,放上幾片香葉煮的青毛豆,青豆香混著桂香,濃香撲鼻,令人垂涎欲滴。又或者在紅燒肉中加入幾片,也是風味獨特。 揮揮剪刀,看看風景,以桂香為酒,以秋意為菜,怡然自樂。看河道向前方延伸,有些蘆葦穗子已經抽白,在風中飄搖著,與河裡的倒影相映著,像是浪頭一層一層涌來。有些岸邊人家種著子樹,樹葉快要掉光了,留下或是青的或已轉黃的子,掛在枝上,引的頑童趁主家不備時上樹偷摘二三。 遠眺近望看得盡興時,天空中飛過一行雁,人字排列,緩緩而又不停地劃過長空,雁群的翅膀揮動是不齊的,有著某種規律,是把頭雁扇起的尾渦氣流一只一只地傳給後雁,入了神地看,雁群的翅膀扇動帶著一種韻味。 看得出神,手上不小心重了,把香桂樹剪凹了一塊,隨手修了幾下,退後幾步看看,竟把球形剪破了相。只好再修修,好在樹葉茂密,在被我整個剪小了一圈後,也看不出疏落。只是地下一層香葉殘片,熏得我直想打噴嚏。 秋意毫不吝嗇散放它的魅力,我也放開懷抱領略這秋意。這寧靜的秋意,這熱情的秋意,假如我不把它寫下來,等秋盡了,秋意也就散了。 我心喜這秋,因有了我,才有了這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