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人世再一度歸於沉靜。那些妖嬈無限的浮花浪蕊,那些萍蹤無跡的暖風,甚至那些“惱人天氣又春陰”裏滋生的輕愁薄恨,都在冬天來臨之際,一一隱去。 人在冬天的心情就和那些脫去黃葉的樹一樣,剔去浮躁,只剩下了踏實穩重,於是前行的步子也井然有致,一步步踏上人生的冬季。 年輕時,一顆心直通通地,在季節面前從無感慨,只知道一季一季地換衣服,恍恍惚惚地過下來,忽然有一天驚悸地發現,青春已經隨著那些甩掉的衣服一起被我換沒了,再也找不到了。 現在,買回的衣服再光鮮,也擋不住歲月的老去,而自己,就這樣被歲月推著,好像打著滾似的,過了荼蘼的春,繁華的夏,展眼就到了2018年的冬天。 在街裏,拐角處聞見烤地瓜的香味。回頭瞧見一只渾圓的鐵桶立在街邊,鏽紅色,上面擺滿粉色的地瓜,一只手揭開中間的圓蓋,濃濃的香味便飄散出來,在微冷的初冬有一點俗世的暖意。 對地瓜始終是親的,不但是它甜糯鬆軟的香味可隨時慰藉寒冷的肚腸,還可令我想起去逝的親人。 奶奶在世時最愛吃烤地瓜,因為奶奶沒牙,最適合吃地瓜。從初冬開始到初春,小街裏到處是烤地瓜的鐵桶,下班時路過,自飛轉的自行車上下來,花一塊錢買一個滾燙的烤地瓜,包嚴,放好,然後徑直騎回家。 奶奶坐在東屋炕上,她年歲大了,輕易不出門,她老年時的世界都是我們這些兒孫們給她帶回來。我把烤地瓜遞到奶奶手裏,奶奶的臉上就笑開了花,她自斜大襟衣服上扯下手絹,小心地包了地瓜,一點點地剝著皮吃。 奶奶身量不高,但眉眼很周正,她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那時,雖然她老了,老到了九十多歲,可她不糊塗,許多習慣一直保持得很好。她是晚清生人,所以從我記事起,她就穿著斜襟黑大褂,偏襟處藏一條手絹,時不時掏出來擦擦手擦擦嘴,她吃地瓜時就這樣。 她一邊吃一邊沖著我們笑,偶爾說一句“我就愛吃這個”。奶奶的笑裏很有內容,不但是對一口吃食的滿足,也有對晚輩孝心的一種感恩。正是這種感恩更讓我們感動,所以那些在奶奶身邊的日子裏,我總是記著在冬天給她買地瓜吃。 現在,她人在天國,而我每次聞到烤地瓜的香味時總會不由自主地想一下,天國裏有烤地瓜嗎? 人生過半,生命裏的許多人,經歷過的許多事都會在一個適當的時候,來找我們,這就是回憶,就像南方的冬小麥,它嫩嫩的綠苗總是在大雪覆蓋的時候潛生暗長,讓晦澀的冬季有一片亮色,這一片亮色便是新的生命和希望,為了這一點新綠,我們會端正腳步走過嚴冬,迎來下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