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herrychan.net Vahid跟我同齡,眉毛很濃,頭髮是天然鬈。下巴留了一點鬍子的他,長得像波斯波里斯古城牆上的亞述石刻。但他有雙迷人的眼睛。他跑來我身邊說:我跟我哥,你喜歡那一個? 我不假思索的說:「當然是哥哥啊。他高大有型,名校出身(他哥哥出身伊斯法罕的理工大學,是最優秀學生才進得了的公立大學,伊朗版的麻省理工)又服過兵役,至少有男子氣慨。你嘛就是受保護的弟弟,哥哥去當兵你就豁免兵役了,所以才有那麼多時間學你那一口流利法語啊。隨便問那個女孩,都是會挑哥哥的。」他大失所望,露出招牌的瞇眼神情,長長的睫毛在他臉上留下了一絲一絲的陰影:Did you say that just to piss me off? 但Vahid就是這樣。一臉巴黎藝術家似的氣質,走路說話都漫不經心。他最嚮往巴黎左岸,滿桌都是法語雜誌,翻開的那一版是康城影展的最新報導。靠著一點小關係,在外貿公司找了個可有可無的職位,平常愛上班就上班,不愛就在家裡獃著,聽法語歌,讀法語小說,接待世界各地來伊朗尋幽探秘的沙發客。我問怎麼不給自己改個法語名字? 「待我辦好移民去蒙特利爾,去那邊開展新生活,不再回伊朗,我就會改個法文名字。Jacques你看怎麼樣?我覺得Jacques是有一頭鬈髮的美男子。」 魁北克的蒙特利爾於他而言就像天堂。我問,是因為他們都講法語嗎,他說只是原因之一。 「闖出去以後,我就會有很多機會。加拿大的經濟還在發展。」他自信滿滿。 我說加拿大的經濟是在萎縮才對吧。我們為這問題爭持不下。他硬拉著我看關於蒙特利爾的影片,我看見他的瀏覽器有幾個分頁都是加拿大移民部。我沒好氣的說:我不用看啊,我都去過魁北克了。 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那我沒甚麼好說了。妳去過了。」 「蒙特利爾有多好,我當然懂。可是你真捨得從此不再回來嗎?八十年代香港也曾經有移民潮,都是一窩蜂跑去加拿大的。八九年天安門事件以後就更多了。我當然明白要離開的人,你也不會不懂,你們應該是世上最能了解我們恐懼的民族啊。可是留下比離開更需要勇氣,不是嗎,畢竟是自己的家鄉,根在那裡,那麼多的回憶都將永遠留守在那裡。離開不就等同永恆的背棄嗎?」 我一口氣說出口,話音落了,才驚訝自己的語氣裡竟帶著責怪。心口頓時給內疚緊緊揪著。 Vahid沒有作聲,身體像把折彎了的弓箭般攤在椅子上。良久,他終於開口。 「在伊朗,有能力的人,無一不想著離開。學生昏天暗地的唸書,不是為了成為國家棟樑,只是希望拿獎學金到外國唸研究院,找個工作,就待在那兒了。在這裡根本沒有機會,國家也不會為你提供機會;你知道內賈德說過甚麼嗎?他說:『你不想待在這裡,就別待在這裡。伊朗有七千萬人口,少一個我們不稀罕。』這就是國家人材白白向外流失的原因。我們當然愛這個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連繫永遠剪不斷。但在所謂守著家園跟發展自己的人生之間,終歸有個抉擇。伊朗年輕人大部份都選擇了後者,不因為我們不愛國,只因我們看清了政權的醜陋面貌,明白一己之堅持無助大局,於自己更毫無益處。妳可能認為這是犬儒的。」 「不,我明白。」 「像昨天我們在客廳裡聊天,我表弟不是問妳想去那個國家嗎?妳說古巴,讓我們很驚訝。妳認為古巴是世界另一種可能性的實驗,站在妳的角度,我或許能夠理解。但作為一個伊朗人,我卻已經受夠了各種各樣的社會實驗。那是失業的實驗,自由被限制的實驗,物質匱乏的實驗,被侮辱的實驗。作為一個個體,對於所謂的普世正確道路是甚麼,我已經不在乎,也無從在乎。 而我只是想過自由平靜的生活。」 後記:回家後,我給Vahid寄去了一盒「富貴再逼人 II」DVD,可以選英文字幕的。故事講驃叔和肥姐全家移民加拿大,因為語言文化不通,笑料百出。我不知道這算否一種鼓勵。 數月前我知道他終於如願以償,出國的申請批准了。但願等待他的是北方雪國庭園無驚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