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有一抹明麗豔紅搖曳在我記憶的水雲深處,洇濕於春天的煙雨裏,而後被微風吹皺暈開在大山青黛的蓑衣上。有一種鳥,叫得啼血,有一種花,映山而紅,她們都有一個名字:杜鵑。 陽春三月,這些俗名"映山紅"的杜鵑被多情的春雨溫潤,她們用粉嫩的舌頭舔破了藤條的幽閉,於是,群山換盛裝,一如天際鮮嫩的朝霞飄落山間,沒有化開去。她們恣意地爬滿大山的蒼顏,粗野卻又嫵媚,低微而又自在,在微涼煙雨裏搖曳下了瓣瓣家園的零落,在朝露夕嵐間為大地淡抹了胭脂的羞澀。春天裏,大地母親為粗布陋衣的山裏人裁縫了這一襲華服,與天地自然共衣,淡雅高遠,無與倫比。 在這胭脂輕抹的山那邊,有山裏孩子的學堂,每天一去一回,孩子們如同一只只小小的螞蟻爬在大地的掌紋間,微少而執著,在山山水水間,在大地的格子紙間,爬成了一首首清純童真的生命抒情。那時候,每逢春回大地、山花爛漫,山裏的孩子便開始嘴饞,杜鵑花是可食的。兒童散學歸來早,紙鳶委屈地寂寞於吊腳樓木簷下,因為孩子們都去漫山間采花了。山村孩童,個個實乃采花大盜,取一細長藤條,折其枝葉,唯留頂部幾杈,采下大把杜鵑之後,掐掉花托,吹走花蕊,餘下花瓣串於藤條上,然後開始狼吞大西北烤肉一般大快朵頤。 一班采花大盜中總會有一個鼻子有點塌、說話悶聲悶氣的小胖子和一個腮邊常掛一對小酒窩的小女孩跟我一起馳騁萬花叢中,帶領我們的是一個在記憶深處如煙雨濛濛裏淒豔的映山紅般美麗的姐姐,姑且就叫杜鵑吧。每每收穫一藤條花瓣後,杜鵑姐就會帶著我、胖子和小酒窩擇一乾淨的方石坐下,於花木掩映中吃得愜意與滿足,看著彼此嘴角流著紅色的汁液,咧嘴而笑,滿口盡染,連牙齒也是紅的。仰躺石上,一任山花的酸在舌上舞蹈,被春的嫩嫩陽光撫摸著,透過翠色的樹葉,看綠色的空氣和雲……胖子像牛一樣咬下一大口花,傻傻地說:這花真好吃。酒窩雙手捧臉癡癡地望著眼前的燦爛,眼裏是兩汪落進水裏的雲霞。而這個時候,總能看到杜鵑姐花枝一樣秀麗的背影,她望著夕暉下水墨一般的遠方,輕聲說道:外面應該更美吧。這時候,霞光流長,一片淡紅,漫山的杜鵑在這自然的佛光下一派安和,整個山村,整個天地,顯出一種胭脂般的羞澀。這麼多年過去了,每當一閉上雙眼,我還能感覺到那片紅和白在眼前搖曳,還能聞見那些青草和花兒的芬芳,還看得見那些綠色的雲,還感覺得到那些野性的酸戲弄我的味蕾。 後來,孩子們都慢慢長大了,這種在萬花叢中打家劫舍的事情也漸漸幹的少了。那個時候結伴上學的孩子很多,而今四散天涯,那條山路上冷清了不少,路該是寂寞老去了,那些花兒也只能一任紅顏寂然零落了。多年前,在一個落霞滿天的黃昏,杜鵑姐有些激動地對我說:我不讀書了,待在家裏沒意思,我要出去打工。我望著她溢滿憧憬的眼睛,心裏的不舍沒有說出口,心裏默默想著:以後沒有杜鵑一樣的姐姐帶著我們采杜鵑了。霞光映照在她的臉上,有種遺世的美,我小小的心思竟也微漾。一個月以後她走了。她把美麗盛放到萬丈紅塵中去了。幾年後,剛初中畢業的胖子走了相同的路,再幾年後,高中還沒畢業的酒窩也步入了江湖。我不知道曾經一起采花玩泥的夥伴有多少已在那個時候就早早離開家鄉,走進社會的經緯裏摸爬滾打了。他們曾經都那麼恣意熱烈地在這方山水間打鬧過,一如這山間杜鵑,樸實而濃墨地開過,而後他們過早地走進社會,觸摸世的溫度和硬度。這世界上好多美麗,都是這麼熱鬧卻又匆匆。美麗是浮雲蒼狗,凋零才是永恆。 現在,我還漂泊著,小酒窩去年嫁了,胖子的孩子都三歲了,杜鵑姐已經在長滿映山紅的泥土裏躺了五年多了。杜鵑姐出去打工後,我們中途見過兩次,一次回來時她眼裏寫滿不甘,說:外面很精彩,但是和我沒關係。幾年後,再次遇見,眼裏寫滿風塵,臉上有濃妝擦去後的慘然,這次,她只是笑一笑,好多話欲言又止,笑容有些苦。這期間,也聽過關於她淪落風塵的流言,但回來的她刻意淡然,素的蒼白。看了心疼。再次看到的便是杜鵑姐的骨灰盒了,那麼美的女子,就這樣一縷香魂斷紅塵。因為風流而染的絕症,可於她,完全無關風流,唯有世道對山裏女子的薄幸。自古紅顏多薄命,或許杜鵑姐就是這山間杜鵑仙子動了凡心被貶濁世,如花一般短暫芳華,而後在殘春冷雨中落為塵泥。 一入江湖歲月催,從離家求學到如今,彈指間十年泛黃成憶。我與家鄉的春已經錯過了太久,多少次夢回映山而紅的黃昏,胖子、酒窩還有杜鵑姐如花一般鮮豔在眼前,可是漫天的煙雨襲來,他們水墨背景一樣淡遠而去,煙雨在默然不語的杜鵑花上濕潤成一種綿長,綿長成一種眼淚般的憂傷…… 如今,越來越多的山村兒女過早地走進城市的燈紅酒綠,被這個社會揉捏。多麼希望,無論他們走多遠,吃了多大的苦,都不要忘記自己杜鵑一般本真的童年,不要丟了杜鵑一般的純美。或許如此,我們這些天真的山裏人才不會在這個世的繁雜裏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