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貓死了。那已是去年九月的事。 是啊,得巴,即是在麥嘜故事剛出現的那隻貓。得巴到我家的時候,我剛剛開始創作麥嘜。幼小時得巴極度活躍,尾巴出生時折曲了,卻雙腿一蹬,仍可輕易跳越兩米高的圍墻,往街外游玩去。于是我給他寫了個故事,叫「實肉得巴」,我拍他的大腿,真的很實肉啊! 但也許因為太活躍,得巴多次受傷,最厲害的一次,他一邊牙骹碎了,頭骨也移了位。醫生原本不肯救,但後來心軟,給他動了個大手術。趁著全身麻醉,得巴同時做了絕育手術。醫生說,沒了半邊牙骹,得巴不能再跟其他貓公爭老婆了。 得巴入院時,我正搬離家人獨居。我從獸醫診所接得巴回新居的那個晚上,得巴竟然流了一行淚。所有書都告訴我貓是不會哭的,但那是千真萬確。 得巴是我媽買的。那時我家住在一唐樓的底層,老鼠很多,需要隻貓。得巴是跟街市裏的老婆婆買的,一胎四隻,我媽選了得巴,其中一個原因正是他向內彎曲的尾巴。我媽說,那是招財貓,更給尾巴起了個不大優雅的稱號:「屎鈎尾向入」。 人揀貓,貓也揀人。得巴到我家時只手掌般大,吱吱吱的叫著。我們把他放在一紙盒裏,但不數星期,他已睡在我床上。他選定了。自此,直到得巴死那夜,我的床都放著個紙皮箱。我的床是他的睡房,紙箱是他的床,我在紙箱上開了兩個洞,可以看見貓,貓也見到我。夜裏,我用手指,他用口,在兩個洞間玩撲傻瓜。 獨居者跟貓的親密,一般人是難以想象的。那幾年我跟得巴說的話,大抵比我跟其他人說話的總和還多。但貓的智慧、善意、耐性都是飄忽的。你整天在他的耳邊的咿咿哦哦,有時不過招他咬你的鼻。說了十數年,我可以肯定他聽明白的話不過十數句,包括他的名字、「來吖來吖」、「玩吖」、「美味」、「黐線」、「打死」和「唔怕」。得巴垂死時我在他身旁,我叫著他的名字和「唔怕」、「唔怕」,這都是他肯定明白的。其實我心裏想說的是Lennon/Yoko的一句歌詞"don't be afraid to go to hell and die",不過他的英語較弱,也不知道自己要死,更不知死後到哪裏。 得巴其實已是超額生存。得巴最後的日子經常進出醫院,是腎衰竭,簡單點說,是太老了。腎衰竭不能排清體內尿毒,當毒素累積到一定程度,貓便會嘔吐、脫毛、不進食。每次得巴不吃東西,我都要帶他到診所留醫,抽血、吊鹽水,有時一留便是一星期。這令他和我的心情很壞,縱使他的新醫生長得像舒淇(其實比舒淇還要漂亮點)。靚女醫生說我得要下決定:一是繼續進進出出醫院,盡量延續得巴的壽命;一是讓他回家,幾個星期吧,快快樂樂地離開。 最後我帶著一大包鹽水、一支大針筒、幾包藥,跟得巴一起,快快樂樂的回家。 跟所有中國、男性、傻瓜寵物主人一樣,得巴做了絕育手術後,我經常感到內疚。作為一隻動物,我覺得他最大的樂趣莫過于性愛、美食、野外活動、睡覺。至于貓主的愛之類,不過是一廂情愿。 「美食」,我已是誇張地盡量好的了,至于「野外活動」,我可沒有個前后花園。但我還是搬家了,買了個連天臺的單位,放了幾盆貓草、一棵檸檬樹;在香港,已算是野外了。得巴很開心,每天曬太陽,夜里曬月亮,間中有雀飛過,又教他「黐線」一陣。天臺上我建了個小屋,放了套HiFi,發現得巴很喜歡音樂,尤其是結他和提琴。他總占了我的皇帝位,豎起耳朵一下下擺動他的「屎鈎尾」,不知是聽著還是睡著。我被迫出了屋外,看書、聽音樂、看看貓,成為全城唯一一個快樂的負資產。檸檬樹開了朵白色的花。我感激我缺憾中的所有,都是從得巴學到的。 我開始替得巴準備後事。我養貓多年,卻是個沒經驗的貓主,不知道貓死後該送到哪裏。我想當然,大概是挖一個洞把他埋了吧。但到哪里挖呢? 得巴還奇蹟地活著。那次我帶他到診所復診,醫生看著他的驗血報告,花容失色,以為自己見到貓鬼。她說得巴體內毒素已高得不可能活。我當然不好意思告訴她,我每天給得巴餵食燕窩。再者,我也不懂得燕窩英文是甚麼。 但當時得巴的身體已很弱,每天我要把約一包紙包飲品的鹽水注射到他體內。我走進十元店,打算買一個膠盒,但選了半天,還是決定不到盒的大小。到底一隻死去的貓,身體是卷曲還是伸直的呢?你知道對于貓來說,差別相當大。回到家裏,得巴在他的凳上,我說「玩吖!玩吖!」擺動著他的手腳,模擬著他死后的姿勢。 得巴已不能動,連上廁也不能了。我放著他最喜歡的音樂,巴赫的大提琴無伴奏組曲,Chet Atkins 的 Almost Alone。后者據說是發燒友天碟,得巴尤其喜歡。我帶著個鏟(也是十元店買的),到周圍有泥土的地方鏟著鏟著,才發覺要挖一個深洞,原來是極困難,甚至是不可能的。我試了好幾處,一事無成,回家時得巴已在喘氣。 一如平日,我燒菜吃飯,音樂換了貝多芬的弦樂四重奏。晚飯後不久,得巴停了喘氣。我用一件黃色絲質的T-shirt裹著得巴,把他放入我預早準備的膠盒裏。我想等夜一點,待街上的人少了,再到甚麼的地方挖一個洞。之後我又打開膠盒,按了按貓。我連他真的死了沒有還不太肯定。十一時許,我把盒放入背囊,帶著鐵鏟,走到街上,卻不知往哪裏去。 我媽選得巴的另一原因是他身體上有一片圓形的黃毛,像個滿月。麥兜的眼睛,也有這個。「得巴」其實是「嗒」這個意思。每當他懶洋洋的展開身體,我乘他不覺,總愛「嗒」他那片黃毛毛。他有點討厭,但未至于反面。那天看著他一呼一吸,一呼一吸,圓形毛毛微微起伏著,像片浮萍。我跟他說,嗒,唔怕,唔怕。 又跟麥太的故事一樣:最後他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