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石板,鑰匙橋,烏篷櫓聲,過街騎樓……周莊於我,既在前世,又在今生。 正是秋風送爽,陽光不躁的季節,全家在將近一個小時的自駕後,抵達“中國第一水鄉”之譽古鎮——昆山周莊。 對於古鎮,自小便有一種難解的情結,那些沉澱的往事賦予她所有物事的悲歡,就像被歲月捂住的歎息,卻又滲洇著一種古老的神秘與豁達。她無需光鮮翠黛,無需車水馬龍,她安靜、不爭,她只適合暗與舊的色彩。 四面環水的小鎮,依河成街,橋街相連,宛如飄在水面上的一枚荷葉。半數以上的民居仍為明清建築,老宅靜院,重脊飛簷,大都呈推進型狀,一個小小的市井門洞往往會衍生出長長一串景深,清幽、別致。 節後的周莊,少了人海,少了嘩寵。灰瓦、木門、雕花窗,銅繡的門環,溝壑縱橫的古樹。如同一首很舊很舊的宋詞脂肪紋,妥貼在小鎮溫婉的聲息裏,她既不青澀,也不世故。 年邁的阿婆端坐在街門口,霜發琯結。身邊篾篩裏排放著手工繡制的十二生肖花鞋,憨態可掬。阿婆低著頭,穿針走線,嫺熟的手法讓人忘了她的年齡,過往的嘈雜似乎都在塵外。幾片乾枯了的玉蘭葉輕飄飄地落下,皺褶的樣子,一派頹素。阿婆動動身子,看一眼玉蘭樹,捋一捋篾篩裏一股股七色的絲線,悠悠著手裏的活,想那密密的針線裏,一定帶著阿婆塵煙往事裏的情事與綿軟。 米酒的清香施施而來,循香而去,小壇或小桶精裝的米酒擺放在各店鋪最顯眼的位置。蘇州的米酒沒有北方自釀的高梁酒那麼轟轟烈烈,她溫婉柔軟,暗香清溢如同這裏的女人。擠擠挨挨的農家土菜館門口,清一色擺放著青菜、扁豆、茄子等幾種蔬菜,翠得仿佛還沾著露珠。岸邊一溜排朱紅色的八仙桌、木長凳,剝蝕的顏色在光影裏閃爍不定,應和著對面玉石店鋪裏專注地打磨聲。幾家竹雕木刻和絹扇店裏,惟妙惟肖的雕刻還未褪盡竹木的清香,絹扇上的一葉扁舟,搖過了元、明、清,搖進了今日的江南小鎮。 打著小旗的導遊側身經過,我清楚地聽到他帶著川音的普通話。刻意地跟著他們的腳步,步入那些帶著前世和著今生的歷史遺址,聽著他緩慢略帶沙啞地講解,許多光陰的故事撲面而來。 高古的旗袍店,如今不再像禁足在深閨的女子,落落大方青睞著尋常人家。荷塘、角亭的水墨畫是旗袍店鋪最風雅的裝飾,落月白的色彩閑淡在牆與衣木架上,懷舊的元素隔著白天的風塵在心底慢慢舒展。 走進店鋪,一個身材纖細講著阿拉阿拉上海話的女人正對著試穿的同伴評頭論足。旗袍挑人雅培eleva organic,穿對了,她便是你前世的情人,穿錯了,便是辜負。身材清瘦的老闆一臉隨意地看著我,支了支鼻樑上玳瑁色的眼鏡,轉身從櫃裏拿了一件黛色碎花的旗袍過來,說是非常符合我的氣質與膚色。暗歎著他的眼光與旗袍的雅致,正想試穿,卻瞥見對面店門上幾個溜金大字“萬山豬蹄”。那是周莊有名的百年老店。肥厚的豬蹄整齊地排列在玻璃櫃內,燈光下泛著油亮且誇張得妍紅…… 二 陽光擠進狹隘的街巷,明滅著,仿佛與我有了距離。懸掛在街道、門旁的紅燈籠,在每一個角落,扭著腰肢,風情萬種。這魅惑的紅,暗暗地流淌著熱烈神秘的大唐情結,惹得許多遊客拿著手機相機盡情地按拍。 巷邊的古樹、垂柳,甚至水面上,時而探出幾只狀如流星雨或形似水果的七彩夜燈,想那漫長的暗夜裏,華燈齊放,古鎮一如明珠般璀璨奪目吧。只是,那鍾情在心底最原始的一份質樸,一份寧謐,在吳王少子搖(春秋時周莊為吳王少子搖的封地)漸漸遠去的馬蹄聲裏有了些許刻意、些許動搖。 我想,棲息在這裏的周莊,她該是一幅遠古寂寂的畫,斂著翅,在古鎮的燈火裏低調、優雅,在泛黃的線裝書裏,綻放冷凝的氣息。 一如多年前的模樣。 那穿鎮而過的河道,傍河而築的民居。民居底下便是水,石階的埠頭一級級從底下延伸而出。女人在埠頭上浣洗皮秒去斑 價錢,咿咿呀呀的烏篷船蕩過外婆橋,蕩過外婆做的青團子、糯米糕,又一路咿呀而回,船槳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臨河水閣,穿竹石欄在水中粼粼鋪散,湖浜露出了甜甜的酒窩…… 周莊因水而繁榮,生生不息,水是周莊的生命,橋是周莊的靈魂。 一十四座石橋橫跨在四河八街,攀附在橋上的青藤遮掩了消磨殆盡的雕刻,灰壑的輪廓在詞條裏遙望著古人的身影。 《故鄉的回憶》是當代畫家陳逸飛的成名作,繪的便是周莊的雙橋。畫中小橋、流水、枕河人家,夕陽、炊煙……仿佛時光停滯,江南靈性圓潤如玉的水鄉之美在畫中鮮活動人,默默無聞的周莊亦因此聞名於世。這座銀子浜上的絕版雙橋,建於明朝萬歷年間,由一座石拱橋和一座石梁橋連袂而築,橋面一橫一豎,當地人便稱之為“鑰匙橋”。樸拙的雙橋承載著歲月的痕跡,站在橋上仿佛嗅到古老的歷史氣息,她在櫓搖風雨裏卸下重重的浮躁,在清涼的晨露,在黃昏的謝暮裏,歌謠著周莊的歌謠。 歌謠裏的富安橋,宋水依依橫跨在南北市河。踩著深赫的武康石,歷史的天空緩緩地蕩出一個重量,敲打著周莊水和橋的骨骼。過街騎樓和水牆門在六百年的昆曲裏發著聲,夜夜和著水巷永恆地吟唱,在搖動的星光裏,注視著那枚淡淡的黃月,楚楚著詩腳,“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 三 唐風孑遺的銀子浜泛著粼粼波光,碧水藍天輝映著江南首富沈萬山的故居(原“財神居”)。這座元末明初的建築,是財神躬耕起家,以商致富,成長發跡的地方,如今歷經百年風雨,依然氣勢非凡。 據史記載,沈萬三福達之時,給周莊帶來了無限的商業文化與活力。沈萬三雖富卻仁,朱元璋稱帝後要求沈萬三資助修建南京城(南京城一半是沈萬三修築)。儘管沈萬三為幫助朱元璋興都城建城牆立下了汗馬功勞,但生性多疑的朱元璋忌妒沈萬三富可敵國,安個莫須有的罪名便將沈萬三發配雲南充軍。他長枷鐵鐐南行萬裏,最終客死戍所。沈萬三死後,靈柩運回周莊,葬於銀子浜底。遙遙煙瘴之地,囹圄異鄉的沈萬山想必定會夜夜夢回到周莊的小橋、流水吧。滄海桑田,銀子浜的豁達不會生長是是非非的注解,埋下這段風煙,讓生的苦,活的樂,在歷史的蛩音裏彼此放生。清澈的銀子浜流淌在周莊的脈絡裏,這裏永遠是他靈魂的寓所,是他心靈放牧的地方。 貞豐橋畔的迷樓,臥水而泊,仿佛是一個歸來的舊人。牆上墨蹟未乾的詩詞,日夜不息地穿行在浜水、倒影裏,隱匿在古鎮的吳儂軟語、蟋蟀啼鳴裏。多少後人探尋你盛年時的芳華,你濕潤的秘密和一瀉千里的鄉愁。 或許,周莊比不了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吊腳樓組成的小鎮,她少了一些渾樸奇險,但她蘊涵在歲月深處的平實與風骨,綿遠而雋永。 行走在薄薄的秋天裏,銀杏樹下,爬山虎旁,坐一木椅,喝一碗阿婆茶,世間的塵埃,仿佛都從身旁滑了過去…… 午後的陽光有些懶散,時而不見蹤影,時而又普照著全福寺。全福寺與南湖相接,空遠疏闊,頗為清淨。香火不算很旺,但不缺煙火氣息,偶有遊人敲擊鐘聲,縈繞。我們並沒奉香拜佛,母親從小教育我們心存善念,便是修行,有心都是有緣人,便可安心。篤信時間是個最好的擺渡者,唯方向始終掌控在自己的心裏,即使處在對峙的埡口,也該種上芳草和籬笆,如這雁將歸去裏的周莊,寂送一段段過往,卻萬頃蓬勃得如這水一般靈動、富有。 秋日的落葉在光影交錯的水面上浮蕩,岸牆上垂直的青藤呼應著河裏碧澤的水草,一艘艘小船,蝦米一樣趴著。幾個老人滿臉寧靜地坐在岸邊寬矮的石欄上,院門敞著,角落裏的石磨上橫放著滴水的拖把,擱置著幾盆不知名的花草,袒裸著日子對它的遺忘,五顏六色的衣服隨意晾曬在毛竹竿上,青磚地縫氾濫著大片的綠苔。 一切仿佛未曾改變! 只是風中淌過的不再是茉莉、玉蘭的冷香,只是河浜再不能洗衣擇菜,只是烏篷船上穿著白底青花衣服的船娘,吟唱得暗啞了些…… 秋色壓過廊簷,蹉跎了曾經笑彎了腰的石橋。 欸乃聲裏,看你的時候,你也在看我;有時,我把你看進了心裏;有時,你落在了我的眉上。 水做的周莊,我該如何來心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