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以石為心,堅固而高峻,收留塵埃,積為土。土收留草籽,成氈,成毯。收留樹種,灌木叢生,勇者高秀,遠去藍天之上,撫白雲。收留鳥雀、昆蟲,收留久居的鳥和候鳥,收留獸,收留人,收留陽光、雨水、月光,打開它綠草下的毛孔,張開它枝椏上的手臂。以生命的名義延續生命,從無形到有形。 水從天上來,它從山的胸脯、肩上、脊背上滑落,直抵山的腳下,它抬頭仰望,高不可攀的那身影,它將山的影子映在懷裏,仍不滿足。它繞山而走,在卵石上爬行,推開枯樹和草根。它在平原上婉轉,做到的,只是將生命的長度延展,多一程與山相伴…… 我出生地的山是沙丘,上披灌木野草,渾圓一團。十年前來到小興安嶺南麓的山中,才知道什麼叫做山。 這裏的山都是石頭山。眾多山脈於一萬年前生成,經風曆雨,終於長成現在的山。山的東南坡均陡峭,少有植被,春夏隨東南風而來的暴雨和秋冬冷冽的東北風,不給草木生存的機會。風和雨任意侵蝕裸岩,只有最頑強最幸運的草能存活下來,春來織薄薄一層綠紗,遮在山嶙峋的胸前。 山的西南坡,從春天開始,直到霜降落雪,繁花似錦,草木茂盛。達子香、山杏、蒲公英、迎春、卷丹、鳶尾、芍藥、紫藤、桔梗、黃芩、鈴蘭、石竹、大薊、野刺玫、勿忘我、雛菊……這些花兒,次第開放,山花中無一不可入藥。六月至七月,從山腳下向上仰望,那山坡錦繡天成,不禁使人想起天女之類的傳說。各色野花交錯生長,豔紅的卷丹——有人叫它野百合,藍紫色的鳶尾——有人叫它野鴿子、鐵扁擔,花朵碩大的白芍藥、粉芍藥,白玉雕般的石竹——有人叫它山玉米,還有那些細細碎碎見縫插針開放的黃花紫花,讓你恨不能化成一只粉蝶、一只山蜂,眠宿在花叢中。 山的西北坡,則是另一番景象。靠山頂是蒙古柞的地盤,山腰以下是白樺的地盤,黑樺和零星的楊樹、松樹,夾雜其間。大樹下麵,林間闊地,生長著榛樹、胡枝子。山裏的奇珍,也多生於這一坡,樹幹上有猴頭菇、木耳、樹花,樹下有蘑菇。多雨的年份,那蘑菇一層銜著一層從地底下鑽出來,或可以比喻說,是一層頂著一層從地底下冒出來。最上面一層,早出來三兩天,菇傘有面餅那麼大,傘柄有大拇指頭那麼粗。最下麵的,才出來幾個小時,菇傘還沒有打開,像花骨朵。它們的體質是嬌脆的,可是在這樣擁擠的生存空間裏,卻誰也傷不到誰。它們擁做一團,像一大朵盛開的花。 山間有菌香、樹香、草香、花香,皆為天香。 林間有飛鳥、山燕,有捉山燕的猛禽,叫雀鷹的吧,也有鷂鷹,靜默地在山坳間不知疲倦地翱翔。山間有鹿,有麅,有野豬,有狼,有狐,有蛇,有蜘蛛,有螞蟻……山間行走的,還有人。 跑山的多為男人。居深山中,采山是男人的工作,不像平原和丘陵,采山是婦女老弱的活兒。在那裏,若是哪個鬍子拉碴的男人日日挽著個筐,爬山越嶺的,還不叫人笑話死?在深山裏跑山的是苦累和危險的,需身體精壯者,多為壯漢,背著花簍,掖好乾糧和水壺,結伴上山。 每一個秋天過後,都會誕生一兩個迷山的故事,流行一兩個關於鬼怪的離奇傳說。北山有一個采山王,勤勞能幹,單槍匹馬出入山林,每每滿載而歸。他的心裏有一張“藏寶圖”,最好的猴頭、木耳、蘑菇、榛子,都能被他找到。可是有一天,他遇到了“鬼打牆”。後來呢,他不敢自己進山了,進山也不在山上過夜了,太陽落山之前,他必須回到家中。“他要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家!”不但是親友,就連路人也知道他這個病症了,人們用同情的目光目送他匆忙的腳步,用同情的語調談起這件事。但是就是當事人,他們也從來不因此而詛咒山,不因各種各樣的不幸埋怨山、仇恨山,因為山太強大了。山既是他們的父母,又是他們的兄弟,還是他們的愛人、朋友,是他們景仰的神…… 水戀山,性情裏自然有山的秉性。山中有鳥,水中有魚。山生木,水養木。草木的根須使山保持山形,也使水得以永存。 山水相依,最美時,是太陽落下和升起時分。晨霧暮靄,水的精魂升騰而起,輕柔而縹緲,在山前山後遊蕩、纏繞,把那一向高高在上的山,幻化得靜如處子,遮掩得羞羞答答。 山川大地,於那一刻,一團和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