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過世五年了,我常常想到他,眼眶就有些發熱。望著他生前的照片,想和他說話。像他在世的時候一樣,話語不多,哪怕是幾句也行。可他就那麼望我,想說什麼,嘴巴就再也不張,睜著那雙慈祥的眼睛。我知道父子之間是隔了那麼一張紙,可那卻是兩個世界呀!就這麼望著他,用手輕輕地撫摸那張隔世的臉龐,自覺與父親之間的世界就又相通了。 父親的世界常常讓我感覺陌生。他是個言緊的人,外面事不大在家裏講,過去的事也不願多說,就是聊起閒話,也就那麼三五句,話講清楚了,便獨自在那裏做他想做的事。他的內心一定有著一個深潭,不起波瀾,卻能容得他一生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樂。所以我很少見他抱怨生活,抱怨這個世道。一輩子認真做事,誠懇待人,憑著良心在做自己。 我記憶中,他不是一個好脾氣的男人,時常有發火的時候。和母親生起氣來,言語更不多,黑著臉,但卻罵人,罵得很難聽,就幾個字,卻足以讓人生幾天的氣。再急,就摔桌子彈板凳,咣的一聲,摔響屋門,騎著車子就走了。這一走就是幾天不回家,獨自住在了單位。 他的這種脾氣,讓我也很難接受,我就不同情他,不想搭理。可就是兩三天,母親的氣卻消了。叫我來,說:“看看你爸這人,一輩子都不會低頭,強的要死。你去單位找找,讓他回來吃飯。”我知道,母親心軟,是一定會做油潑扯面的,因為那是父親最愛。 我去了,見過父親,他沒笑容,冷冷地說:“你先走,我一會就回來。”幾乎是我前腳到家,就聽到他放車子的聲音。一切都在安靜中度過,父親不言,母親也不語,只有我在中間搭幾句閒話,兩人只是噢噢的應酬,但氣氛就融洽許多。這一夜過去,家中恢復常態。 我很奇怪,與母親說話總是沒完沒了,無話不說的。可在父親面前,就想不起來說什麼,他也很少與我拉家常,談論國家大事,或者說以父親的尊嚴對我進行教育。在我的記憶中,他從沒有對我動過武甚至罵過我,嚴父的職責往往在於他的冷峻和以身示教。 記得文革中,我將遠離父母下鄉落戶到幾百公里之外的貧困山區,作為那個時代的獨生子女,父母哪能捨得孩子遠離。大半都會四處奔波,想方設法把孩子留住身邊。或者就是硬抗軟磨,懶住不去。即便要走,那些柔情的話,分離的淚怎麼都不會少。 可我的父親,就沒有對我說過一個“不”字,總講:“到艱苦的地方鍛立志高遠,腳踏實地;刻苦鑽研,勤學苦思;穩定心態,不餒不棄! 煉鍛煉有好處,黨和國家不會不管的。”這些話就像學校老師對我們講的一樣,什麼兒女情長之類的話,他就不說。其實當時對獨生子女有個內定政策,可以延遲不下,但政策從未公示。父親卻支持我去。 要走的那天,他照常早早上班去了,仿佛沒有發生什麼事,也沒留下一句話。我背著行李一去就是三年。三年裏,他沒有去看過我。我覺得他很心硬,太嚴厲於我了。 在農村的那些年,生存條件極差,加上自然災害影響,我們經歷了超乎尋常的考驗。乾旱,使我們沒有水喝。災難,讓我們沒有糧吃。青黃不接的二三月,饑餓使我昏死過去,大病一場,高燒不退,失卻了人形。然而我卻堅定地挺了過來。 一個自小慣養的孩子,生活的磨礪讓我脫去了天真稚氣,感受到真實生活中最為嚴苛的一面,體會到人間悲傷和痛苦的滋味。也由此深黯從舊社會走來的父母必然有過更多的苦難和艱辛,而對父親的理解也是從我那些年的困苦中,一點一點的體會才漸漸加深的。 文化革命說是一場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在意識形態領域裏的革命,但實際中卻成了一種階級劃線,人與人鬥爭,深究歷史罪孽的群眾運動。這種深究很是殘酷,罪孽的確定可以妄為。這便使從舊中國走過的人們,人人自危,我的父母自然也就逃脫不過。母親還好,家境貧窮,民國三十年遭年饉,隨父由河北井徑逃亡陝西,無罪孽可查。父親卻不同了,生在陝西,長在本地,小小八歲因不滿父母偏寵離家出走,過上了獨自流浪的生活。在紡紗廠做童工,也討過飯,又在一家汽修廠學徒、學開車。平生無依無靠,唯有朋友相助,這朋友中就有共產黨人。名義上在國民黨任職,做著共產黨的地下工作。常常深夜召開秘密會議,父親便是他們的放哨人,整天提心吊膽的。這段歷史,父親從未講過,是母親在文革中告訴了我。 母親還講:陝西渭華暴動時,黨內出了叛徒,組織派人除奸,此人便是父親的朋友,父親叫他榮哥。由於他執行秘密任務,父親以為他失蹤了,數月找不到人。突然一天夜裏,天下大雨,有人敲門,父親開門時,竟是榮哥。幾乎沒了人樣,一身襤褸,鬍子頭髮遮去了面孔,如似乞丐。父親將他藏在家中,好生調養十多日。叛徒被他打死了,他卻暴露了身份,國民黨四處通緝追捕。父親為了掩護他,也裝作乞丐,一天夜裏,搞到一只羊皮筏,兩人渡過渭河,徒步蘭州、天水去。那些日子,他們沿途乞討,夜行晝藏。人到天水,身上衣服幾乎沒了面子,破成了爛布條,衣不裹體了。躲過大半年,形勢發生變化,才從甘南返回。 正是這段歷史,文革時,即將擔任省勞改局副局長的榮伯,被造反派組織打成了國民黨特務,因為他的上線已被人整死,無人為他作證。也由此牽扯到父親,說他是特務幫兇,接受組織審查,限制自由,變相的關進“牛棚”。 記得我從農村返城探家,母親悄聲對我說:“你爸在單位受審查了。”“為什麼?”我很驚異。“因為你榮伯出事了,牽連到你爸。”母親才對我講了他們的故事。 我就不明白,人們究竟是怎麼了!這些革命的志士,為了革命事業,拋頭顱灑鮮血,被國民黨追殺而英勇奮戰不死,到了建國後的今天,人民當家作了主,革命者卻莫名其妙的變成敵特,要接受黨和人民的審判。這個世界還有沒有道理可講!有沒有正義可言!在那段黑白顛倒的時期,正義與邪惡是無法言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