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家裝修好了,算計著把老爹接來住幾天。結婚十來年了,公公婆婆還有我的母親先後去世,對於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老父親,我跟寶貝疙瘩似的珍愛著,憐惜著。 老爹在家忙得很,種菜園修房屋招租房客,半個籃球場那麼大的後院還種著六七株果樹,夏收葡萄秋有桔。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忙著從樹上摘桔子,還要一個個的用保鮮膜包好,擱進紙箱裏,等我們回來嘗,再帶一兜子走……接他的時候得找個藉口,否則我老爹會跟國家總理似的分身乏術,沒功夫休閒。我說家裏裝修很需要懂行人監工,來幫幫我吧,我老爹覺得自己老驥伏櫪,被人需要很光榮,這才興沖沖的來了。 我老爹是個很帥的老頭兒。 身材好,那種健康清臒的瘦,穿啥都飄逸灑脫;微微佝僂的腰,並不屈尊,倒有一種沉舟側畔千帆過盡後的沉靜;一頂格子呢鴨舌帽低低的斜扣在頭上,白髮銀輝在鬢間閃爍,有種閱盡滄桑的酷;一件藏青色的呢夾克,露一線雪白的衣領,襯得他既清雅又嚴肅;臉上褶子密佈,道道全是古樹般的年輪支付寶認證,承載著我們一家人幾十年的悲歡歲月。原先那雙發起脾氣來就牛眼圓睜的的大眼睛,一層摞一層的雙眼皮也搭拉下來了,少了昔日的鋒芒,只是溫和的無助的看著你,善良的像羊羔兒。 我老爹上我那新房五樓儘管有些氣喘,可中途不用歇步,可見老胳膊腿餘勇尚存。又因為素喜甜香糯軟的食物,招來齲齒,已做無齒之徒數年亦,安了滿口亮亮堂堂的義齒,複添嚼勁。做了幾道他愛吃的菜,又煨了墨魚湯,給老頭兒用一兩的杯兒倒了大半杯十年陳釀白雲邊,老爹東一筷子西一筷子吃得饒有興致,胃口好身體就好,想來偎在老爹膝下做小兒女的歲月如鑽石,能恒久遠矣。 老爹一邊吃一邊絮絮叨叨的說些家長里短的事。壇子氣降了,退休金漲了,肉價挫了,又提起深圳他寶貝孫子打電話來,說想爺爺了,說完嘿嘿笑個不停,眼裏全是軟軟綿綿的慈愛,我也跟著笑,這事已經聽他念叨無數遍了。又說起大嫂的爹摔一跤,躺在床上八個月了,肌肉萎縮了,人受罪,兒子媳婦伺候得怨聲載道。我說,“知道了吧,你一定要身體好,才是我們的福氣呢。” 出去大概一小時,老爺子回來了,我這茶還沒來得及奉上呢,人又不見了。過一會兒氣喘吁吁的進來了,捏著一把掃帚,我說“您幹嘛呢,這是?” “這幢樓的樓梯怕從來沒人掃吧,太髒了,簡直下不去腳,我去掃了掃。”說完還搖頭"你們這些人呢,太懶了,家裏倒弄得乾乾淨淨,出門就像垃圾堆。" 我趕緊的打開門,看見樓梯跟洗過一樣乾淨透亮,纖塵不染。六樓的正在搞裝修,搬運工挑著一擔沙支付寶 優惠,細碎的沙粒從帶縫的筐裏像灑水車一般浠瀝瀝地傾灑著,十分心疼,我沖著那條大漢大吼“注意點,我老爹剛掃乾淨的樓梯。” 老爹載上老花鏡,我趕快把報紙送到他手上,平頭布衣,卻總是幾十年如一日的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報上說離退休人員的工資再次調高10%,我和老爹一算計,他的退休金又漲了二百塊,於是我們爺兒倆一起見錢眼開,喜從心來。 晚上六點半,老頭兒雷打不動每天必看的新聞聯播還沒來,老爹問 “湖北衛視是幾頻道?” 我愣了一下,說“不知道。” “黃岡衛視呢?” “不知道。” “什麼都不知道,天天幹啥去了,沒看電視嗎?”老頭子厲聲疾色的喝斥,仿佛沒看電視是啥大逆不道的錯誤,我有些赦顏,又不敢頂嘴。現在有電腦有網路,誰還像以前一樣盯著破電視看個沒完沒了,沒法跟老爹說這些,還是和以前一樣霸道,不講理。我老爹以前脾氣壞,後來,老娘不在了,我老爹就很少發脾氣了,主要是受氣包沒了,而兒女們已經是長硬了翅膀的鷹,走南闖北地打拼著,想訓斥也有些忌憚。去年清明節的時候全家人去看老娘,路上,老爹為著一件很小的事情,沖著我們四兄妹大發雷霆,我們都好脾氣的受著聽著,任他山呼海嘯般訓斥,我哥偷笑,說,老頭兒就是老小孩兒,都得讓著寵著哄著。 陪老頭兒出去逛赤壁,本來打個的只要十來塊錢就可以直達目的地,老頭兒不肯痔瘡手術復發,硬撅撅的非要坐一塊錢的公汽,說省錢,老爹有個老年優待證,在深圳可以一毛不拔的坐遍公汽,遊遍各大景點。我不知道他這證在我這地方公交司機認不認,於是老老實實的給他投幣,老爹就瞪我,那意思是侵犯了他免費坐車的合法權益。 進赤壁公園,門票五十元一張。老爹死活不讓我進去,說“你去過了,還進去幹嘛,又多花五十塊錢。”他把老年優待證很神氣往售票窗口一遞,那神情頗像某些有著特殊背景的牛人,售票員馬上很客氣地連聲說,您老人家可以免票參觀。於是,他興沖沖的進去了,扔下我一個人坐在門外冰冷的石凳上,眼巴巴的等他從裏面興盡歸來。 怎麼也不肯多呆了,留不住。我給他包餃子,自己親手擀皮拌餡,小蔥肉餡,老頭兒最好這一口,山珍海味面前也不改口。吃完餃子涮好碗,我老老實實地坐沙發上陪他嘮閑嗑,茶几上擺著兩杯茶,三四個桔子,我倆一直叨叨著叨叨著。我老爹的一生就在這麼個下午,像畫軸一樣鋪陳開來,瑣瑣碎碎灑了一屋,辛酸如水銀瀉滿一地,幸福卻像夜漏點點滴滴…… 送我老爹上了一輛過路的客車,買票時售票員收了二十塊錢,比來時少收五塊錢。我老爹像撿了一個大便宜,笑聲朗朗,滿臉皺紋齊齊兒堆起,像花兒一樣張張揚揚的綻放。 車開了,我老爹小小瘦瘦的身影只在我眼前閃了一下,就讓車載遠了,很快,沒入道路盡頭的林梢裏。 面前突然變得空蕩蕩的,只有呼拉拉的北風卷起一地落葉兒,高高低低的起伏盤旋,飄向灰濛濛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