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條陪了我十多年的小毯子,拉扯起來是很長的事情了。那是一條帶有兩條斑點狗的毯子,說來並不是我的,是很小時候弟弟不要換下來的,我喜歡的和寶貝一樣,一直到上大學之前我都抱著睡覺,沒有一夜是離開的。 在那條小毯子之前還有一條,唔,怎麼說呢,算是繈褓,出生的婦幼保健院給送的,還有個趣事——在幼稚園裏睡一床的小男生死活說那是他的,我還親自跑他家 裏苦口婆心和他父母講道理、擺事實才要回來的。後來那毯子不知去向何處,帶有斑點狗的毯子就取代了它的位置,一代就是十多年。也是從前東西好的緣故,這麼 一條毯子反復在我身上蓋著、扯著,間歇還要夜裏拿來揩鼻涕眼淚的,總是沒有壞過,哪像別的,用一年都得抽絲兒了。 某天夜裏意識到自己再 也不需要那條毯子的時候我還輾轉反側了許久,夜間悄寂,我零零碎碎想了許多事。我夜夜沒有這毯子都睡不著覺,非得要它蓋肚子,我媽說這孩子怪癖,難道要抱 著一輩子麼?當時我鐵定了心要抱下去,直到這毯子抽絲兒到沒法兒蓋了。高中忙碌有時放一次假才回去住一夜,再多東西我都得把毯子塞在包裏帶回去。那是一種 莫名其妙的堅定,自己也意識到這是一種怪癖,且有時驚歎,我居然堅定這種怪癖十多年了。上大學之後,再也不需要毯子的慰藉,偶爾抱著毯子還驚覺這是怎樣一 種累贅的東西啊,我從前是怎麼一回事? 生活裏總是存在著這些神奇的舊物,我必須得為它寫點什麼,就像我得為親人為朋友寫點什麼一樣,說到底這種記錄對於普通的生活來說過於敏感,是除了自己無人知曉的感慨。也就是在這些縫隙間的事物裏,我驚覺生活歲月的變遷,若猛紮著頭一味把日子過下去一日日,難得思考回憶,也難以察覺這些,偶爾甩掉思考常規的習慣,會察覺諸多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讓人帶點莫名的愁緒。 寒假的時候,十一歲的表妹同我夜裏一道睡覺。她無意間打開了我的舊抽屜,從裏面掏出一只斷了腿的玻璃青蛙,頓時用發現寶 藏的口氣喊來我,我打開多年沒有開封的抽屜,見東西都在裏頭堆灰了:零零碎碎的千紙鶴、玻璃彩紙、一只壞掉的廉價手錶、一盒寫滿了雜語的方格紙、掉了皮的 維尼熊錢包……總之都是些每個小女孩兒都有的玩意兒。我隨口說,你要什麼就拿走吧,反正我不要了。突然地我又停頓了一下,那些可都是我從前的小寶貝,巴不 得買一把鎖都鎖起來,即使並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哦,或者有,小學時候偷偷喜歡過同班的男生。 那塊掉下的舊書皮,《柳林風聲》,是極老的紙張,小學的我缺乏閱讀材料,書又貴,借閱的人又總是那樣說服,只能在暑假、 週末跑到老橋的小圖書室去。那個圖書室兼賣零食、小玩意兒,小學生紮堆來買東西,沒有人看書,也不會有人同我搶著看,最初積攢閱讀量就是在那時候。那時開 空調絕沒有如今闊綽,小圖書室有空調,我翻看舊書籍,發現了許多日本文學、歐洲文學,簡直是甩脫了原有的價值觀——當然,最角落的那排書我是不敢看的,花 花綠綠的封皮都是赤裸裸的情情愛愛,我怕我看這類書讓圖書室阿姨給告訴我母親了。《柳林風聲》就是其中一本,我買了下來。我已然不記得裏頭講了些什麼了, 也不願意重讀,但感覺是留存在心裏的,心裏告訴我這本書曾經給了我一個夏天的美夢,就像鼴鼠躺在林間河溝裏瞧過往的農夫船。 那些碎碎碎碎的事情牽扯起來能同你拉扯一千零一個晚上的故事。 妹妹正是和我當年積攢寶藏時一個年紀,小學五六年級,開始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妹妹同我小時候很像,總是在角落裏悶頭讀書,抬起頭來就是木呆呆的神情,那時的我則更呆,架著一副無框眼鏡,一本正經的彆扭著。我起了興致就開始在自己的書架、櫃子裏亂翻一起,翻了半天又覺著無趣,拿了一本雜誌給妹妹,說那是姐姐高中時候寫的你瞧瞧。妹妹說我真是懂小女孩的心思,就和她心裏想的一模一樣。我又亂翻了些日記本,卻一篇也不想讀進去,還有些信件、便簽,我讀不下去,那是需要專門準備一個下午尋找情緒才能啟封的時光,在夜裏我只是歎了口氣,躺在床上。 我童年的一部分在妹妹身上蘇醒了。我極少提及自己晦澀的童年時光,我且非常羡慕妹妹,起碼她有個姐姐在前面領路,告訴她該如何成長,從不用擔心不被理解的事情——而我,曾經的我,不過是在黑暗隧道裏摸索的自己,一步步爬出,站在了春暖花開裏。那些紮成一捆的日記本,我向來是不忍心打開的,怕抖出一個過分自卑的自己,讓今天的我沉默。那時的自己多麼容易落淚啊,泛黃的紙頁上全是模糊的字跡,而如今的自己,總是找不到理由落淚的。 妹妹問我,姐姐你為什麼這麼懂小女孩的心思啊,你都這麼大了。我合上書頁,發呆片刻,“還是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