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了各式各样的潇洒风流意气风发、千般折磨万般痛苦肝胆碎裂头破血流，不得不回到最初的出发点——朴直。童贞时代谁有成人那么多的风花雪柳忸怩作态与装神弄鬼？当然，儿童的可爱在于天真无邪，成人的朴直却含有认命和无奈。但朴直总比孟浪实在。 “大音稀声，大象无形。”朴者，本色也，形式简要，表里如一。质者，诚信也，质地如初，无假修饰。朴直，在人伦，为厚重诚信、真实无欺，是伦理美学的重要原则；在艺术，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粉饰”，是艺术美学的重要原则。 一部《道德经》，从头到尾贯穿“朴直为美”的思想。如“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堆；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见德若欲，质真若储；大方若足，大器晚成，大音稀声，大象无形；道却无名。”如“道之出言，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道，用之不既。”如“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等等，不可尽举。这些思想，充满辨证意味，即可用于政治经济、社会人伦，亦用于艺术创作、艺术欣赏。 中国文学史上两次著名的古文运动，都为纠正前朝艳丽文风、提倡清新朴直的文学创作而留名青史。唐朝以韩、柳为代表的古文运动，不仅是对六朝骈文和宫体诗的反动，对诸子百家文风的继承发扬，而且导致了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和贴近。韩柳之文，清新朴直，意象高远，直接影响了宋代的文章大家。以欧阳修为代表的第二次古文运动，师承韩柳，直扫唐末五代浮艳文风，创造了古代散文的又一个黄金时代。其杰出人物之多，作品影响之广，甚至超过韩柳。两次古文运动的杰出代表，并称唐宋八大家。 艳丽与朴直，是中国文学史上一对难以调和的矛盾。此起彼伏，互为消长。一言难尽。总的看来，朴直一道，强调内容的厚重诚信有感而发技巧天然，比艳丽一道过分追求文字技巧语言华丽往往忽视内容的诚信，成功率高得多。当然，也不排除其末流会落入浅陋直白的陷井。 其它艺术领域同样不能逃脱内容诚信、形式精要的规律。极简的艺术作品包含极繁的人生体验，没有“大巧若拙”的功力，无论如何做不到。艺术的极致是回归自然，而自然的最大特点是朴直天然。书法、绘画、音乐作品中最具生命力的，无不透出清新朴直的生命气息，表达着人们对历史人生未来的真切感受。 人伦上的朴直为美，比之文学艺术，要复杂得多。人们常常把文如其文简单地理解为文如作者这个人，从精神情怀的高度来讲，没有大错，极品的艺术总要极品的人来实现。但相对于作者的生活言行，并非完全等同。为文可以站到人类文化的高度，而做人只能是普普通通的一员。不平凡仅仅在于精神情怀。言莫如行，要在性灵。我们正是从这一角度来谈论朴直为美的。 人性的解放与开放，当然要以共同享有人类物质、文化成果为基础，但也无法回避终究要考虑实现的可能性与生命的本质意义。否则我们将再次落入自己设置的欲望的陷井。 人从脱离森林和动物界以来，越来越从自在之物变为社会之物，包括利益、道德、观念在内的社会法则越来越烦琐沉重，人越来越被现实利益和内心欲望所羁绊，从而失落了对于生命本质意义的正确体认，无法怡然自得地来往于自然与社会、整体与个体、他人与自我之间。 人性的虚假一方面来自社会的压力，一方面来自于欲望的无度。 社会竞争的极端酷烈、社会权力的至高无上、欺诈的无所不在，能不使人深怀恐惧、处处伪装以保护自己吗？“你看今天这个天气……是不是呀”之类的无聊，并非全属心中无话可说，许多时候是不便说不敢说不能说。人在很多时候，明知在被扭曲也不得不任其扭曲。 韩信甘受胯下之辱，为的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后来他负气逃走，迎风拉屎拉尿，是因为害怕捉回去杀头；直到最后被吕雉以造反罪名杀头，固然与韩信不肯久居人下个性有关，更主要的还是刘、吕猜忌功臣造成的。 人人需要保护自己而不能被别人保护的时候，人间还有真诚可言吗？ 颂扬刚直不阿、冒死进谏的贤臣，如魏征、海瑞、林则徐之流，也无法阻止人格的扭曲。大都是想让别人去死谏，自己躲在后面，成功失败都可为久已麻木的人生添一点笑料。 朴直诚信，要掉头的，你肯吗？ 社会法则的不完善和竞争的激烈，使得许多利益熏心者看到投机门道。虽然风险多少要冒一点，干什么又没有风险呢，一旦得手，结果必然逗人双眼发红。人们受欲望的驱使和价值观念的支配，拼命伪装自己，乃是势所必然。 人性扭曲。 我们都需要一点伪装，单靠童贞本色无法在现实社会撑起人生大厦；我们都需要一点华丽，单靠朴直无华的纯净情感难以孤寂地走到生命的尽头；我们都要一点虚张声势，单靠有限的真才实学在太多时候完全说不上话——因为我们不是圣人，我们患有软骨症、恐孤独症、随流症、赶潮症，向往崇高却终究抵挡不了诱惑，称颂朴直却常常离不了伪装。 因为我们有太过丰富的想象力，不仅善于把大道为公的祖训演义成一套完整的圣人理论，天道、皇权、宗法，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仁义礼智信，自己并不实行，专门用来要挟别人；而且善于把西方东方的各种主义玩到极致，比如斗私批修要批到两口子不同床睡那才叫具有阶级觉悟，舍己为人要做到一有时间就守在河边下巴不得赶紧有人掉下去，改革开放有人恨不得叫假洋鬼子为干爹，只要有钱还有什么东西不可以出卖？ 多少有一点虚假、浮华、欺诈，确实也怨不得社会，怨不得老百姓。 只是，这世界毕竟有崇高存在。我们反对的只是伪君子真小人，绝非要把所有的崇高加以扫荡。朴直为美，一个极为普通的法则，真要做到，却难乎其难。 因为我们缺乏胸怀天下、慈爱众人的情操，总么也逃脱不了时刻想到的只是自己，所有天下为公、大道为公、立党为公的圣训都已抛到脑外，满脑子金钱得失是非荣辱，那还想得起做人的本份与本色呢？ 因为我们缺乏通观寰宇、自成一家的学识，在纷繁世象、错综因果面前，无法保持朴直本相，呆头呆脑象个文盲，又常常使出伪装，企图骗取荣誉和钱财。 因为我们缺乏正直无私、宁折不弯的秉性，在太多的利害关系面前，怕得罪专横的上司、骄狂的同事、等价交换的亲戚，何尚又不是趋利避害，逃避自由？ 朴直与潇洒的话题，却是越说越沉重。
